2009年9月28日

李連杰:不願多談的前半生

如果把「李連杰」放置在變革中國這個大背景下去審視:他的前半生無疑以斯巴達式的奮鬥書寫了一段傳奇;他的後半生依靠信仰完成一輪東方式的自省。無論從武星變成演員,還是從功夫皇帝轉變成慈善大使,李連杰的身份變革遠比他的電影精彩


李連杰

信仰和自省使李連杰的人生軌跡由功夫巨星轉向慈善事業。中國週刊記者/高鵬 攝

李連杰在刻意遠離功夫。《中國週刊》攝影記者在為他拍照時,建議他擺出一個黃飛鴻式的經典造型,李連杰本來微笑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。

他說:「在全世界,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擺出過功夫造型,因為我不宣揚暴力。」

如今,46歲的李連杰更想做一個成功的慈善家。「其實,人活著追求的目的就是幸福、快樂,每一個人都是。武術到最後的境界,追求的也是這個。」

一個亦真亦假的大俠

坐在北京華貿中心11層辦公室的沙發上,李連杰頭髮凌亂,嘴唇爆開了皮,深色襯衫皺巴巴地套在身上,棉布運動褲略微顯得有些短。這個國際巨星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名牌是套在襯衫裡的T恤,范思哲的。「這是范思哲和壹基金合作推出的T恤」,李連杰掀開襯衫指著T恤上的LOGO。

壹基金工作人員悄悄告訴《中國週刊》的記者:「老李平時就是這麼打扮,如果戴上一頂棒球帽,走在人堆裡,根本沒人能認出來。」

但只要一張口說話,你就能明顯感覺到李連杰身上的氣場:他手勢誇張,聲音洪亮,表情會隨著語氣起伏迅速轉換,他急於向滿屋子的所有人表述他的世界觀,所以面對拋來的每一個問題,善意或不善的,都能侃侃而談。

他的助理曾私下提醒他要學會規避一些採訪問題,被李連杰一句話打發:「我從八歲開始就接受採訪,不用你告訴我怎麼面對媒體。」

的確,李連杰的人生沒有秘密。在互聯網上打出「李連杰」三個字,上百萬網頁會清楚地拼湊出這個男人從1963年呱呱落地後的每一個人生細節:他練武成名,他獲得了武術冠軍,他出訪美國,他拍了《少林寺》,他去了香港,他進軍好萊塢,甚至連上個世紀70年代某武術雜誌對他的評價,網上都有記錄。

一段不願多談的前半生

李連杰不願意談「前半生」——在他的定義裡,前半生是35歲之前,他的身份是武術演員,電影明星。

當記者問起拍電影的歲月時,李連杰像不明白一樣反問「我的前半生?」。

一句「前半生」,明顯在把那段歲月拉到很遠,彷彿有些事已鑽進塵封時光。

「其實在35歲之前,我不知道人生的價值。」李連杰告訴記者。那時,他思考:我是誰?誰是李連杰?

他的第一個身份是武術明星:他從11歲起連續5次獲得全國武術大賽冠軍,這個紀錄至今仍無人打破;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,一部紅遍大江南北的《少林寺》又讓這個家境貧寒的男孩成為萬眾矚目的國產明星。他代表中國出訪五大洲,被周恩來、尼克松接見,有困難能直接給鄧小平、楊尚昆寫信;缺錢了,就有香港老闆拿出600萬請他拍兩部戲。

多年後,當李連杰回憶這段少年成名的往事時,並沒有表現出太多得意。

「1982年,我拍兩部電影能拿600萬,在那個年代裡是多大的誘惑。我想拿,但是不行,你屬於單位,屬於國家,拿了的話就要全部上交。我那時一門心思就想怎麼賺更多的錢,讓哥哥姐姐過得更好。」少年李連杰的煩惱大過天,他要擺脫體制內的身份,去更廣闊的地方賺大錢。後來一切如他所願,去美國開武館。

他的第二個身份是電影明星。徐克把一個在美國鬱鬱不得志的武師打造成「黃飛鴻」、「方世玉」,李連杰也由《少林寺》時領取1元日酬的小男孩搖身變成2500萬票房的明星。

那時,李連杰有錢有名,但只是一隻遊蕩在香港影壇的孤鳥:他的第一個經紀人設圈套聯合電影公司剝削他;他罷演,鬧出了轟動一時的勞資鬧劇;他的第二任經紀人因江湖恩怨被人謀殺;他的第三任經紀人墜馬而亡。

在香港媒體的眼中,這個擁有自己的電影公司、被譽為東南亞票房皇帝的男人很孤單:去片場探班,記者經常看到李連杰獨自一人,拍完戲就走,沒有人知道他住哪兒,也沒有幾個深交的朋友。

再後來是妻子利智因做房地產血本無歸,欠下債務,李連杰為幫妻子還債,賣身電影公司,兩年內拍了六部電影。

他的第三個身份是功夫皇帝,那是他進軍好萊塢後西方媒體給他的稱謂。但客觀地說,一切沒有想像中成功,西方導演始終在用獵奇的眼光對待中國功夫,東方大俠終究沒能憑借一己之力打進美國的主流社會。那時,很多電影雜誌評價李連杰「力不從心」。

「累」,是李連杰描述自己「前半生」時經常說的字。他曾告訴朋友,那些五光十色的身份,沒有一個是他主動選擇的,都是命運選擇了他。

「你還會回什剎海嗎?」《中國週刊》記者問。什剎海是李連杰兒時練武術的地方。「絕不,20年了,沒回去過。」李連杰的回答出人意料地堅決。




李連杰在銀幕上的每個形象,都是很多國人的共同記憶。上圖/周確 攝 下圖 CFP

一份「千秋萬代」的事業

「在中國,沒有信仰,我做不下去慈善。」李連杰說。

信仰是什麼?在李連杰心中,信仰是他所信奉的宗教,這樣的宗教支持他制定一個價值觀,而這個價值觀讓人們相信壹基金是善意的,也讓他無懼質疑。

為了建立壹基金,李連杰籌劃了許久,邀請了包括哈佛大學的各類智囊人士出謀劃策。他一直在思考:要在中國建立一個怎樣的機制?這個機制需要被西方文明考驗過,也要符合中國國情。

「另外,我一開始就抱定一個念頭,我死了,這個機制還要做下去。打個比方,比如紅十字為什麼這麼久還能做下去,因為它提倡中立博愛……只要人類還認同這些價值觀,紅十字會就可以做下去。所以,我要建立一個信念,這個信念讓誰死都能維持下去,所以我提出『一家人』這個概念,家是地球人都在乎的。除非有一天人類說,我們不是一家人。那壹基金就結束了。」

「而且,我這個人比較理性,我想這個基金一定是常態的……我不喜歡感性捐款,今天一高興,捐一百萬,明天捐三個月工資,等你想捐五個月工資時,你老公或老婆一定跟你玩命了。所以,我提倡壹基金是普通人的慈善,我建一個平台,把企業家、專業人才、老百姓、孩子都請到這個平台。」

德勤會計師事務所給壹基金估算過無形資產:超過10億人民幣。李連杰卻喜歡拿克林頓鞭策自己。「克林頓做了四年自己的慈善基金,籌集了460億美金,他通過這個平台,為社會奉獻了460億美金。這筆數字多驚人啊。」

前不久,李連杰爆出的「改國籍」負面新聞,這讓剛剛成立兩年的壹基金受到網友質疑。李連杰說,他最初並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和壹基金聯繫得這麼緊密,但涉及知識產權,所以必須註冊成「李連杰壹基金」。

「如果我叫壹基金,三年五年後,它前面加一個『滄州壹基金』,這個產權就沒法保護了。其實在西方成熟的慈善體系裡,這些質疑不會有。說極端點,你殺人放火,跟建立什麼樣的基金沒有關係。慈善在中國剛剛興起,大家還無法理解。」

2009年,李連杰的工作是努力讓壹基金製度化。

比如現在壹基金的信用卡上只提壹基金;前不久柳州水災和雲南地震,壹基金捐款後,李連杰特意查了二十多條新聞,只有兩條是寫「李連杰壹基金如何如何」,其他都寫「壹基金如何如何」。「我多開心啊!我們在有意過渡。我一早就說,給壹基金多點時間,它需要三十年,兩代人,來讓大家接受這個東西。」

最近他在北京的短暫停留,是為了壹基金的「典範工程」,這個項目要評選出壹基金看好的中國NGO組織,然後撥款給他們。2008年,壹基金獎勵了7個NGO組織,每家給了100萬資金。

李連杰用了一個很通俗的比喻形容這個項目是「一個中國慈善事業的婚姻介紹所」。「企業有錢不知道捐誰,NGO組織缺錢不知道找誰。壹基金是平台,讓你把錢用在刀刃上。這是壹基金除了募捐,開展的第二個重要項目。」

現在問李連杰去年的評選情況給了哪些組織,都是些什麼領域的慈善項目,這個面對媒體經常對自己的前半生「語焉不詳」的人,記憶力好得出奇。

他現在每日都在思考:如何讓壹基金變得可複製。他想把壹基金做成一個事業,千秋萬代的那種。

一種釋懷仇恨的人生

今年5月去四川震後回訪時,李連杰沒有通知任何人,但剛下飛機,機場大廳就烏壓壓地擠滿媒體。壹基金工作人員急得在機場大喊:這都誰通知的?那次出行,李連杰又一次沒能真正深入災區。

做公眾人物,李連杰已習慣了這樣的困擾。他甚至能用另一種態度去解讀人們對他的圍觀。

「我怕給別人造成傷害。」李連杰這樣解釋,「比如,我沒辦法滿足每一個人要簽名的要求,我不做,別人就感覺遺憾,但也許今天我已經簽了1000個了。所以這個矛盾一直沒法解決。給別人情感帶來不開心。我怎麼辦?還有,別人總會罵我,前不久因為國籍問題罵過我。怎麼罵都沒問題,但是你罵完我能快樂,也很好。如果還不快樂,就不好了。」

非黑即白不再是李連杰的處世觀,他的世界是「黑裡有白」、「白裡有黑」,他說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動怒。對於那些在他的成長中給他造成痛苦的人,他現在胸中也了無仇恨。

現在的李連杰更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善惡。前不久他在台灣考察災後重建經驗時,有主持人問他,是不是因為從小家裡窮,才會立志長大要助人?他坦率地說:「不,從小家裡窮,我只想立志賺錢。」他多次直言不諱地說,在1997年之前,自己為水災地震的捐款絕不是心甘情願。

「我不是一開始就是有偉大的胸懷,比如天下太痛苦了,我拿很多錢出來幫你。我那時根本沒有思考人類的價值觀,我跟普通老百姓一樣,當時還想,我捐少點。人要進化,經過很多,我才進化成今天這樣。」

在還沒做壹基金前,有一個很有名氣的佛家高僧送給李連杰一個花名:憐兒,也叫慈悲之子,意思是可憐天下的兒子,李連杰不敢用,他覺得太大了。「叫慈悲之子,慈是父親,悲是母親,這個名字太大了啊。你要做的事情都要慈悲天下。」李連杰搖搖頭說,「這名字只能默默放在心裡,等襯得起,才能用。」

一部尚未落幕的人生電影

11歲時,李連杰告訴美國總統尼克松,他要保護億萬中國人,這是一個男孩對世界的昭告;17歲拍《少林寺》時,李連杰告訴媒體,他一生的願望是發揚中國武術,這是一個少年想要征服世界的宣言;46歲,已少拍電影的李連杰說,讓我來幫助你們,你們的快樂更重要。

如果向李連杰求證這些人生片段,他會半開玩笑地說,有些往事的細節一輩子都不能說。

他提到「命運」這個詞,他說命運沒有意外,都是必然。「我所有經歷的,開心的,倒霉的事都是合理的。」

李連杰講了一個故事,「在好萊塢我拍戲老斷胳膊斷腿,外國人看見說,國際巨星怎麼連路都走不了。我告訴他們,你知道嗎,我這條腿從8歲踹人,踹了三十多年了,它也該倒霉了。」

如果你想進一步瞭解李連杰對人生的態度,去看看《霍元甲》,霍元甲死時42歲,拍攝《霍元甲》時,李連杰也42歲。他宣稱這是人生最後一部功夫電影,他不想再打了。習武多年,他唯一一次用暴力解決爭鬥的是1980年代剛到美國遭到兩個體壯如牛的美國人挑釁。至今,他仍舊對這段往事羞愧不已。

如果把「李連杰」這個名字放置在中國這個大背景下去審視:他的前半生無疑以斯巴達式的奮鬥書寫了一段傳奇傳說;他的後半生主題詞只有兩個字:信仰。

「你會拍一部叫《李連杰》的電影嗎?」《中國週刊》記者問。

「我已經在拍。這是一部所有人都可以做編劇導演的電影,這個電影刻在我生命裡,有時候有膠片,有時候沒有,在人類歷史上它是一個故事;生命就是一場電影,就是一場故事,就是一場戲。」李連杰說。

也許從六歲習武開始,這部叫《李連杰》的電影就已經開始上演,至今仍在繼續。電影結尾是什麼?

「我死後你們再對我蓋棺定論吧!」 (本文來源:中國週刊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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